大汉一怔,见埠头边原本围着的官兵随了裴泰之的话,都已慢慢退散开来,中间让出了一条空道,也不多话,推着明瑜便往岸上去。
「裴大人,这等重犯,如何能放他走!」
岸上此刻忽然又来了一行七八骑人,急促的马蹄声中,有人出声阻拦。
阮洪天猛地回头,已认了出来,见那人竟三皇子兆维钧。此刻正高高坐於马上,发束金冠,锦袍玉带,一张俊美的面庞之上,犹挂着一丝笑意,只眉梢眼角,却隐约似有寒光掠过,心中一震,已叫苦不迭。
裴泰之看向了兆维钧,淡淡道:「任命我全权处理此事,我自有决断。真当办砸了差事,我自会向请罪求责。我倒奇了,三殿下何以会突然出现在此地?」
兆维钧翻身下马朝裴泰之走去,靠近了些停住脚步,这才道:「宣正老大人遇刺身亡,消息传来,我亦十分悲恸。只我听说有人竟怀疑此乃我暗中谋划,这等含冤莫辨之大罪名,我又岂敢担当?这才亲自向我父皇求了旨意,定要协助裴大人一道捉拿到这凶犯,好为我自己正这名声!」
他话音刚落,明瑜便觉自己身后那大汉陡然又后退了几步,背靠着舱壁而立,狂吼道:「谁敢上来,我立刻杀了她!更休想我活着落入你们的手!」
兆维钧目光掠过脸色苍白的明瑜,微微眯了下眼睛,忽然朝她带了歉意似地略微一笑:「阮姑娘,实在对不住了,皇命难为,我会叫我的人好生护住你的。你莫怕……」
「三殿下,我要的活口,你此番特意过来,只怕为了逼迫他自戕吧?」
裴泰之打断了兆维钧的话,冷笑道。
兆维钧这才看向他,哼了一声道:「你为了私交这般放走朝廷要犯。我却请命而来!我今日偏要抓他,谅你又能如何?」说着已大步往前。
「锵」一声,裴泰之已拔出腰间佩刀,拦在了兆维钧身前。
兆维钧脸色微变,停了下来,侧头看向了他:「裴泰之,我晓得我父皇对你不一般。只我却不信你有这胆子,敢真对我动刀!」
「三殿下,我只不欲伤了无辜,更不欲搬一具屍体回去交差。你若不插手,我自然不会对你如何。叫你的人都让开一条路!放他们走!」
「裴泰之,你好大的胆子!竟对我这般说话!」兆维钧脸色铁青,转头朝自己的人怒吼一声,「我亦有皇命在身,谁拦拦我?你们都给我上船去,抓住刺客!」
「谁敢上!格杀勿论!」裴泰之大喝一声,刀尖已点在那冲在前之人的喉头上。
明瑜万没料到竟会发生这样一场突变,眼见两方带来的人就要动起了手,忽然觉得被勒住的脖颈处猛地收紧,听见身后那刺客竟狂声怪笑起来。骇然回头,见他双目圆睁,神情状若疯狂,一只手举起匕首竟已朝自己刺了下来。心中一下已明白了过来,晓得他大约被追捕了数日,一根弦崩到此时,终於戛然而断。这亡命之徒必定觉得走脱无望了,这才要杀自己,再如他之前所言的那样自戕了断!
岸上之人都被这笑声所吸引,无数双眼睛齐齐投了过来。裴泰之陡然变色,飞身扑过来想要阻拦,只他距离过远,只怕已来不及了。
「阿瑜——」
阮洪天大叫出声,声音里满撕心裂肺般地惊惧和痛楚。
明瑜挣紮了下,只身后那卡住她脖子的手力道之大,却哪里她能撼动的。
罢了,想不到这一世竟会这般死於非命……
明瑜低叹一声,绝望地闭上了眼睛。
「咻——」
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,她只觉耳畔彷佛有风拂过,还没反应过来,便有「噗」一记沉闷的响声,彷佛利簇钉入血肉发出的畅快之声。自己脖颈一松,随即「咣当」一下,脚下的甲板上彷佛落了什么东西,那等待中的匕首利刃却冲冲没有刺入她的身体。睁开眼睛,回头见那大汉方才执匕之手的手腕处竟被钉入了一支羽箭,箭头穿刺过整只手腕,深深没至箭尾。
那大汉彷佛被羽箭的凌厉去势所带,蹬蹬蹬往后一连退了数步,这才仰面摔倒在地,惨叫出声。
明瑜猛地回头,一眼便看见对面岸上百步之外的青青杨柳之侧,有一青衫之人高高骑在马上正奔驰而来,臂上搭着的弓尚未收去,方才那一箭想来便他所发。待近了些,已能看清他一张面庞之上彷佛尚沾有未来得及拂去的尘土之色,只眉间眼角,却尽遮掩不住的凌厉煞气。
四下俱寂,空气彷佛凝固,无数双眼睛都只望向了岸上那快马引弓的一骑,明瑜亦。她的目光随那一骑而动,胸中骤然一热。
那引弓发箭、救她於千钧一发之际的,竟会谢醉桥。他宛如自天而降,正催动马蹄,在狂乱蹋蹋声中溅起岸边点点的纷飞草泥,正朝她飞驰而来。
「阿姐,小心!」
明瑜骤然听见身后响起一个稚嫩之声,霍然回头,见方才那仰倒在地的大汉不知何时竟又翻身挣紮着爬了起来,目眦欲裂地朝自己扑了过来,状极可怖,未料到他竟会凶悍如斯,惊叫一声,堪堪让过,便又闻一声怪叫声起,方才被迫远远让开了的柳向阳已经飞身扑了上来按压住那刺客,随即便有十来个官兵纷纷跳上船头,一拥而上,牢牢制住了那刺客。
船体因了方才的那一场骚动而微微摇晃,明瑜惊魂未定,一双腿再也站立不住,一下软坐到了甲板之上。面前飞奔来了个小身影,正方才出声给她提醒的安墨。
「阿姐不叫你一定不能出来的吗,你方才怎的不听话!」
明瑜伸臂一下抱住了弟弟飞扑而来的身子,声音还在打着颤儿。
「阿姐,我真没用。你被坏人抓住,我却只能躲起来看着……」安墨眼中已有泪光闪动。
「你没吓得哭叫起来,已很勇敢了。再说方才你不还救了阿姐一回?要不听到你的话,阿姐不定又被那坏人给抓去了。墨儿就小英雄,阿姐定要好生谢你……」
明瑜忙安慰他。
安墨破涕为笑,忽然扭头,伸手指着岸上道:「阿姐,谢家哥哥才英雄。我方才正躲在窗后,看见他射出了箭,把坏人的手都射穿了!」
明瑜转头看去,见谢醉桥已翻身下马,奔至埠头岸边的那块大青石上站定,与她隔了十数尺的水面,就那样毫无避讳地直直望了过来。并无言语,只他眼中那彷佛亟待言明、却又被生生抑住的焦急殷切之意,却分明正在一寸寸地蚀入她的心中。
在他这般的目光注视之下,她忽然又想落泪,却极力忍住了。怕被看出来,忙低头下去。稍顷,待方才那阵情绪过去了,终又抬头注视着他,朝他微微笑了起来。
谢醉桥明明已经看见她眼皮上泛出桃花般的浅浅娇红之色,分明就要泫然欲滴了,却又生生忍住,这般朝自己颔首微笑。他知道她在向自己表达谢意,如此而已。但这一笑落他眼中,却足以倾城。
对面她的弟弟在朝自己挥舞着手兴奋叫嚷,凶徒被绳索牢牢缚住架上了岸,身侧的官军在来回奔走收队,运河水在不断漾拍着他脚下的那块大青石……
这一切他其实都没怎么注意到,他只注视着她,沉浸在了她刚才特意为他而绽放的那个笑容之中。
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脖颈一侧的那道殷红之上,那方才被匕刀所划,心中忽然又起了阵后怕。
幸而让他追上了她。如果再晚一步,他只怕真的就再也见不到她方才那般的笑容了。
他想上船,到她近旁抱起她,把她护在自己怀里安慰她,叫她不要怕。哪怕什么都不做,只那样靠近她也好。但他却上不去。围了上来的春鸢和另些丫头们已将她从甲板上扶起,急急忙忙簇拥着送回了舱中去,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,满目唯留澹澹水光。